“走不走？現在拼立刻就能走，不然你等半個小時也沒車?！绷x烏機場，出租車司機王師傅操著一口腔調濃重的普通話，大聲游說排隊等車的人。“這幾天來義烏的人太多了，車都不夠用啦?！倍潭處追昼?，4個前往市區(qū)的乘客上了他的車。
另一邊，一名司機用蹩腳的英語加手勢勸說幾個外國人拼他的車走。這趟從北京飛往義烏的航班，90%是外國人，其中70%是中東面孔，只有10%是中國人。
酒店房間同樣緊張。位于市中心的香格里拉是義烏最好的酒店，辦理入住時，你會聽見前臺不斷對著電話道歉，“對不起，我們今天已經滿房了?！薄懊魈煲矟M房了。”“抱歉，我們這一周都滿房了?！痹诖筇猛现欣钕渥邅碜呷サ淖】?，大部分也都是外國面孔。
在義烏中國小商品城的三大主體市場群之一賓王市場，一個土耳其餐廳門口，幾個攥著鈔票的男人不斷湊到食客身邊：“換不換外幣？”給中國人換美元，給外國人換人民幣，他們靠著這種“外匯生意”賺點手續(xù)費。這門生意斷了三年，又重新被他們當作謀生手段。
義烏又活了。
交通、酒店乃至本地的人都重新忙了起來，這些毛細血管都伸向同一根動脈——外國人正在回到義烏。
然而一個月前，“外貿崩盤”的說法甚囂塵上，論據之一，就是義烏港、寧波港等港口的空置集裝箱堆積如山。
義烏港到寧波港，是一條極繁忙的貿易通路，通?？ㄜ囋趯幉ǜ厶峥障?，到義烏裝滿貨，再去寧波港裝船，運往世界各地。
作為全球最大的小商品批發(fā)市場，義烏向來被視作外貿的晴雨表，港口的空箱率奇高，被推論出“外貿訂單暴跌”倒也不奇怪。但在外貿數字化程度不斷加深的當下，這些切面，能否反映外貿的全部面貌？
外貿和投資、消費一起，作為中國經濟向前奔騰的“三駕馬車”之一，和整個國家經濟密切相關。為了獲取更多事實，《中國企業(yè)家》花費半個月時間，大量走訪浙江、廣東等外貿產業(yè)帶，深入多家頭部、中腰部的外貿企業(yè)，也與數字化外貿平臺阿里國際站聊了聊。
我們發(fā)現，光憑集裝箱空箱率判斷外貿下滑并不科學；正在復蘇的外貿行業(yè)正在進行結構優(yōu)化調整；數字化正在成為中國外貿的顯著趨勢。
“空箱率高”≠“外貿下滑”
——空箱是不是真的？
——是，但其實是正?，F象。
——空箱能不能與外貿下滑畫等號？
——不能。
港口堆積的空箱，的確看起來有些扎眼，但空箱與外貿下滑，并非直接因果關系。
阿里國際站商家、佛山鑫碼電子科技總經理程珍告訴《中國企業(yè)家》，前兩年疫情之下，中國出口貿易曾出現“一箱難求”的境遇。
當時，只有中國有生產能力，國外都給中國下訂單，需求量暴漲。但因為國外港口癱瘓，很多工人都不上班，中國的集裝箱運過去了，靠不了岸，碼頭沒人卸貨，導致運貨的船一直停在港口。那邊的貨還沒卸，中國又有新生產的貨物要運過去，只能擴產集裝箱、運輸船，增大基礎產能。
程珍說：“從中國到美國，海運的正常價格是2000美元一個集裝箱，供不應求那段時間，一個箱子的價格暴漲了10倍，20000美元才能訂到一個。”
根據海關總署的數據，僅在2021年，中國就新建了兩億三千萬立方米的新增集裝箱產量，這個數字是2019年的三倍。隨著全球疫情形勢好轉，國際物流供應鏈回歸正常，集裝箱需求大減，產能過剩的空箱堆積其實是正常的。
“用集裝箱的數量去判定外貿生意好不好，本身就不合理。如果非要扯上關系，‘一箱難求’那段時間反而是我們生意相對低谷的時候，一到談單的時候，就推進不下去，因為海運費太高了。大客戶還好，訂貨量大，平攤下去的成本也能接受。中小客戶就比較難做，因為本身訂的貨就不多，高額的運費可能比貨還要貴?！?/p>
同樣，僅從一兩個月的空箱狀態(tài)，判定2023年外貿呈下滑趨勢，也很片面。
外貿是長周期訂單，從采購商提出需求，到國內廠商接單、生產、運輸和發(fā)貨，需要數月時間。疊加今年1月、2月情況較特殊，大部分工人處于“陽康”恢復狀態(tài)，工人春節(jié)后返崗較晚，企業(yè)恢復生產也較晚?！岸冶旧?月、2月就是淡季，海外的訂單旺季還沒來。”程珍說。
也就是說，空箱堆積實際上有一個延遲，反映的是疫情和春節(jié)前的狀況，并非當下。
3月7日，海關總署發(fā)布外貿數據，今年前兩個月，進出口總值為6.18萬億元人民幣，進出口僅下降了0.8%。其中出口微增0.9%，進口2.68萬億元，同比下降2.9%。從數據上看，中國仍然是世界上第一大貿易國。
進入3月以來，外貿已明顯有復蘇跡象。
“最近我們在阿里國際站上除了老客下單，還增加了十幾個新客戶，歐美、日本、中東的都有?！闭憬瓙鄱确椨邢薰究偨浝碣噰鴺s指了指倉庫的大片空地說，“這里年前還堆滿了貨，最近在阿里國際站上已經賣出了三四百萬的貨?！?/p>
純做阿里國際站線上外貿生意的義烏歐馳進出口有限公司總經理劉名洋也告訴《中國企業(yè)家》：“過完年已經2月多，加上疫情剛放開，老外也要觀望一段時間再來中國。所以今年的訂單基本上是三四月來的，排產到五六月?！毙袠I(yè)內都預測，今年的爆發(fā)點應該是在10月、11月?！暗壳皝砜矗习肽甑那闆r已經超過我們預期了。”
“空箱論”聳人聽聞，但實際情況也不能完全樂觀。程珍用“冰火兩重天”來形容市場的真實狀況。
“現在市場很明顯有結構性的變化，我們這些跟得上腳步的人，會覺得有干不完的活，使不完的勁。但一些沒來得及跟上節(jié)奏的人，可能真的就沒生意做了?！背陶湔f。
這個“結構性變化”，也是《中國企業(yè)家》走訪中所有外貿人的共識——外貿的行業(yè)結構正在優(yōu)化，一些技術含量較低、可替代性強的低端產業(yè)，遭到淘汰，創(chuàng)新、順應高質量增長趨勢的產業(yè)，則會找到更多新增量。
根據海關總署的統(tǒng)計，中國出口額最大的大類是機電產品。前兩個月，我國出口機電產品2.03萬億元，增長0.4%，占出口總值的58%。同期，出口勞動密集型產品5733.2億元，下降7.4%，占16.4%。其中，服裝及衣著附件1498.9億元，下降7.5%；紡織品1324.1億元，下降15.9%；塑料制品992.5億元，下降2.1%。
這意味著，外貿結構性分化還在增強：在我國機電產品、有一定科技含量的產品出口繼續(xù)增長，勞動密集型產品則受外需疲軟的影響尚在恢復中。一言以蔽之，中國的外貿產業(yè)，正在告別野蠻生長階段，處在不同行業(yè)、不同階段的企業(yè)，對冷暖的感知也不盡相同。
“在阿里國際站，去年整個出口到東盟的機械類產品增速超過20%。國際站幾乎全部非消費品行業(yè)都有非常大的發(fā)展。”阿里國際站總裁張闊向《中國企業(yè)家》介紹，“重點來講，能源、智能制造、智能出行這幾個大的行業(yè)都有超過50%的增長。”
鑫碼科技在向更具科技含量的高端設備轉型。鑫碼主要生產商業(yè)和工業(yè)用掃碼器，程珍認為，全球都在向智能制造轉型升級，在此過程中，掃碼設備成為數據采集和錄入處理的端口。除了出口掃碼器單品，鑫碼也在做數據采集的全套解決方案。
不過，非消費商品的增長，并不意味著消費類商品就無法在結構性變化中找到增量。
“我們從美國買家側能持續(xù)得到反饋，有一大類叫做性價比產品，在價格上有一定的競爭力。但他們更期望能夠在產品上跟其他人有差異性，不是賣一模一樣的東西，誰造得多、造得更便宜就行，而是有一些創(chuàng)新性，最好是多功能一體的產品?！睆堥煴硎尽?/p>
做消費品出口的劉名洋對此有同樣感受。他認為，不管是to B還是to C，生意的本質都是一樣的，那就是掌握客戶的核心需求，“外貿肯定會做大量的遷徙，那種提籃子的公司，一定會大量淘汰。只有掌握海外客戶真正需求，才能在外貿這條路上走得更長?！?/p>
與此同時，數字化正成為當前外貿的顯著趨勢，今年1~3月阿里國際站上的海外需求增長30%，進入3月以來，增速進一步提升。數字化外貿率先回暖，增速高于大盤，抓住數字化趨勢的商家普遍迎來了較好的生意增長。
“大部分行業(yè)都值得再做一遍”，這句話在外貿領域同樣適用。但另一個問題也隨之而來——低端的產業(yè)鏈外遷，是否會導致中國的訂單大幅外流
《中國企業(yè)家》得到的答案是：沒那么容易，起碼短期內不會，因為產業(yè)鏈的轉移是一個漸進過程。
目前來看，中國出口跟越南出口，不在同一個數量級。從數據上看，中國外貿訂單下降時，越南的情況更不容樂觀：2023年前兩個月，越南的出口貨物額預計為494.4億美元，增速-10.4%，進一步和中國拉開差距。
越南產業(yè)結構過于單一、經濟體量小、工業(yè)基礎薄弱，一旦遭遇海外單個品類消費市場的變動，就會遭受極大風險。而中國產業(yè)齊全、覆蓋面廣，抗風險能力強，總體來看并不會那么容易就被“掏空”
過去，外貿訂單主要來自于兩個途徑，一個是傳統(tǒng)的線下展會，另一個就是數字化的B2B外貿平臺，例如阿里巴巴國際站。以往，大客戶一般都是通過線下展會來獲取，但時至今日，外貿商家的感受已有所不同。
“雖然很多外國客戶又回到義烏現場，但我們還是感知到，客戶對于肉身來中國的意愿其實沒有當年那么強了，因為疫情三年只靠線上也能夠解決很多事情?！眲⒚蟾锌?，“所以我們今年的重點是更重視數字化的表達，讓一個客戶怎么樣能夠通過線上來感受我們的實力和服務。”
程珍也認同這一點?！艾F在線上線下確實分得沒有以前那么清楚了，未來大趨勢一定是線上線下相互去加持。我們最近就遇到很有意思的現象，在線下開展會，客戶看到你的品牌，還會拿起手機在線上查一下，所以很多時候能不能快速成交，取決于你在全網的布局。”她說。
在數字化外貿已經率先回暖的大趨勢下，張闊認為：“對每個外貿人來說，2023年將是市場變化、技術變革的元年?！?/strong>外貿商家今年新的增量空間將來自市場變化、技術突破以及更好的數實融合。
據了解，義烏小商品產業(yè)帶、汕頭澄海玩具產業(yè)帶等具備傳統(tǒng)優(yōu)勢產業(yè)鏈的產業(yè)帶，近年來使用數字化外貿工具的比例一路攀升，數字貿易滲透率至少在30%以上，有的甚至超60%。
“2017年，義烏就有超過一半的外貿老板開始用數字化工具，我覺得現在肯定超過六成。”劉名洋表示。
劉名洋認為，阿里國際站的買家分層功能，比投放廣告帶來客戶更加重要。買家分層，是跨境電商利用數字化技術，讓買家和賣家精準匹配，一方面優(yōu)化采購體驗，另一方面可以大幅降低外貿商家的日常運營成本和門檻。
“to B是個復購的生意，所以重點不是要足夠多的客戶，而是足夠穩(wěn)定的客戶關系。”劉名洋強調，“平臺數字化的功能里，最重要解決掉的問題是：讓我們對客戶的了解足夠深，客戶的庫存多了或者少了，我們能不能感知到?！?/p>
此外，視頻化的使用則提升了商家的效率。數據顯示，今年3月，在阿里國際站上觀看跨境直播的海外買家數量同比去年已經翻了3倍。
與直接面向消費者的直播不同，阿里國際站的跨境直播是專門給海外采購商看的。過去，海外采購商在與中國外貿企業(yè)交流時，往往很難直接了解樣品背后的工廠情況?，F在有了直播，可以一目了然，而且也能通過鏡頭直接交流，溝通效率更高，信任建立更快。
“國外客戶只要愿意跟我們視頻，就沒有一個不成交的?！辟噰鴺s說，跨境B2B生意，客戶越大，觀望時間越久，但跨境直播大大提高了海外客戶的下單速度。
張闊總結，今年外貿將有兩個較大變化：一是今年屬于疫情之后的元年，中小外貿企業(yè)有更多的活力，包括供應鏈將有更高的效率，“所有這些我相信能夠催生下一輪的產業(yè)迭代和變化”。
二是今年也是技術迸發(fā)的元年。基于這些技術，究竟能給產業(yè)帶來哪些進一步的迭代，包括效率的提升、交互體驗的重構，這些也是有很大期待和空間。
回到對于外貿未來的判斷，張闊直言：“數字化外貿，再有幾萬億美元的增量都是沒有問題的，所以從增量的角度講，現在剛剛開始?！?/p>
閩公網安備 35010202001226號
